第十六章 试探

　　我试图从翟厉厉怀里接过裴佐生，但翟厉厉却躲开了，他嫌弃地看着衣服上的污迹，抱着孩子避开我的手。

我没坚持，站在一边看着这位“洪哥哥”和这满嘴没一句实话的小孩玩闹着。

这间客房不算小，靠墙角有两张一米五的木架床成直角形拼到一起，中间一张方木桌，围绕桌子的四面都有一米左右的宽度供人走动，大娘抱来了几床铺盖，我知道今天得有人打地铺了。

等我们各自的东西收整好，裴佐生总算安静了下来。翟厉厉把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孩递给我，拿了件换洗的衣服，到村民家的洗浴间洗澡去了。

洪少德坐在方桌的一边，和我要了资料继续看起来。自那天从四号院出来以后，我俩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，他接触那些资料的时间总共也就七八个小时，目前也只是粗略读了一遍而已。

我坐在他对面，虽然想过把裴佐生放下让他自己在房间里玩，可他死死扒在我身上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。

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一些平常小孩会感兴趣的话题，他挺给面子地配合着我，目光也不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。

这家的大娘是个很热情的人，她从门梁上取下一条老腊肉给我们做了一桌菜，等香味从院子另一边的厨房里传出来时，翟厉厉已经洗好澡，借了两个衣架在院里晒衣服。

我们帮忙在院里摆好桌椅碗筷，一家五口加一只大黄狗一起吃了晚饭。

席间裴佐生比中午乖巧许多，抬着自己的碗坐在翟厉厉旁边，小短手夹不到菜的时候就可怜兮兮地喊“舅舅”。我琢磨不透这小家伙究竟想做些什么，只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，试图从他的行为里看出一些可能与我哥有关的信息。

但我太小看这个小妖怪了，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目的，于是不等饭吃好就又开始哭闹起来。

我明显察觉到，在裴佐生哭起来的一瞬间翟厉厉下意识地躲远了些，然后很快，他就拿了张纸一下子糊到裴佐生的脸上，后者借势用力一擤，厉厉捏着纸巾手腕一转，第一轮的眼泪和鼻涕就被擦干净了。

紧接着就是第二轮，翟厉厉准备好纸巾，看准时机又朝裴佐生脸上糊过去......

之后洪少德再一次承担起了哄孩子的工作，我则选择观战，和大娘打扫收拾了桌椅碗筷。一直到天微微暗下去，隐约还能听到那间客房里传出来的笑闹声。

我看屋子里闹哄哄的一团，就没进去，搬了张小凳坐在客房外面等天黑。

虽然是夏天，但没有高楼大厦和霓虹，天黑得依旧很快，七点半，已经能看到星星在闪了。

大娘给我提了壶热水，她拿着水壶穿过院子往我这边过来，家里的大黄狗还在吠，被她抬脚轻踹了一脚就跑到一边睡觉去了。

我端着搪瓷的小水杯和她嘘寒问暖了几句，大娘在离开前低声问了我一句：“姑娘啊，你们仨个是什么关系啊？我咋听见嘞个娃叫你妈咧？”

我只觉得脑瓜子一嗡，咳了两声就对她说：“抱娃的那个是娃他舅，不妨事儿。”

大娘听了双眼一眯，凑了过来，两只手搓了搓，说：“那旁边嘞个小哥，该不会就是......”

我眼皮一跳，在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之前灵机一动，给大娘指了条“明路”，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凑过来点，就说：“那个啊，是娃娃的舅妈！”

大娘听了先是瞪大了双眼，而后猛地反应过来，两手一拍露出个特别的笑容：“啊油，真是幸福！”

一语毕，一时间房间里玩闹的声音一滞，显然刚才说话的声音有些大，他们都听到了。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憋红了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，对大娘说：“天凉了，您要不先回去睡吧。”

她迷迷糊糊的点头走了，走时还嘀咕着“介大夏天呐，也不凉啊。”

我呵呵地把她送走了，院子里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，屋里又传来裴佐生笑声，很快热闹了起来。我继续坐在院子里，松了口气。

夏夜确实不凉，在这山里看星星也别有一番趣味，我听着村里的人声越来越稀薄，连灯光也接连熄灭。等九点左右，裴佐生怕是睡下了，一时间连最后一点声气也没有了。

想来洪少德和翟厉厉面对面看着对方，应该谁也先挑起话题来。我想象着两个大老爷们在一间房里相对无言的画面，不由地想笑。

结果刚笑了两声，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。

洪少德已经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，一脚跨出门来，就靠着门槛站在我旁边。

“在笑什么？”他出声问我。

“我在笑，没想到你洪少德有一天，也会成为翟家小爷风流韵事里的一笔啊。”身为造谣者，我很不要脸地调侃道。

就见洪少德的脸色黑了一瞬间，很快又恢复了正常。

“小白，明天就要进山了。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”他突然说道。

我知道他是认真在和我说这个问题的，明天一旦进山，就是真的没有退路了。

“我要是现在拍屁股走人，你会很难办吧。”如果我现在反悔回去了，先不论与汇灵司的毁约手续，他们这次行动的授权许可能不能保得住都是问题，“何况我也赌不起。我不知道我哥现在是什么情况，他到底能不能等得起我的犹豫。”

洪少德看着我，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还想说什么，最后却没有说出口，而是默认了我的理由。

其实不论是我还是洪少德，甚至顾灵，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哥只是遇到了困难，而不是死在了名荒山里。这是对他能力的信任，没有人会轻易相信“白修罗”会折在这儿，如果顾灵真的认定这里有能杀死我哥的危机，就算打破和我哥的约定，他也根本不会让我知道那封信的存在。

何况汇灵司可以接二连三地发布寻魂令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，毕竟在内部处理这些程序的时候，涉及朱斥层次的寻魂令，在发布之前是一定会经过我妈之手的……

洪少德自己倒了杯水，目光朝着夜空飘忽出去：“小白，我们也认识很多年了，可是这些年我从来没见你用过轮回术。”

我拿不准他的目的，只好继续听着。

“外面的人都在传，‘白家最废’是一个不会使用自己轮回术的寻魂人，我原本不怎么信，比起听别人怎么说，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。”他喝了口热水，大概被烫了下，声音断了几秒，

“我怀疑过你究竟是不是寻魂人，因为你甚至都没有寻找欲……可那天你却轻松推开了验灵门，轮回术越强开门就越容易，这说明你不仅是寻魂人，还是个很厉害的寻魂人。”

我就知道那小破门没那么简单！我在心里狠狠吐槽那扇不靠谱的门，根本就是识人不明。双手稍稍用了点力，水的温度瞬间透过杯子传进我的皮肤里，痛感吓了我一跳。

我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了。有很多人都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，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忌惮着我的家族，就算探究也不会摆在明面上。

我朝洪少德干笑两下，就见他看着我皱起了眉。

我见过很多试探的眼神，对手的，朋友的，陌生人的，有的善有的恶，有的千回百转，也有的就像洪少德这样明明白白的。

他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力，所以才会对我表现出信任。他的眼神很直白，这种探究没有加上他习惯性的伪装，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。

我刚一晃神，就听他说道：“小白，你的轮回术究竟是什么？”

我又把手握得紧了点，这次却没再被烫到。

我思考着该如何回复洪少德，就见翟厉厉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
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，然后他顺着墙边的小楼梯往上，从二层的小平台上一个借力，跃上了瓦房顶，躺下看起星星来。

我也回过头来，对洪少德说：“洪少德，我不知道那扇门是怎么回事，我确实就像他们说的，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轮回术，这一点我没有刻意隐瞒。”

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有多少，所以在做出每一个决定之前，我都要确保没有错估自己，以免付出惨重的代价。

“我比谁都珍惜我这条小命，既然能答应这次‘上路’，我就有信心保护好自己。至于我的轮回术……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、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……虽然平时用不了，但它至少能在危险的时候保护我。”我对他说道。

我知道模棱两可的答案只会让他更加怀疑，但很多东西我都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，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他。

听到我的话，他表现出了惊讶与疑惑，我们静静对视着，能看到彼此眼睛里闪动的思绪。

我相信他是个聪明人，能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义，果然，他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多说什么，转身进了屋。

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我坐在墙边，翟厉厉躺在屋顶。

“你可以直接告诉他，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。”翟厉厉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。我抬头看，却被屋檐遮住了视线，看不到他的样子。

“可我不觉得。要是真的说出来，只会惹上更多的麻烦，何况......我也没有骗他，我的能力谁都会有的。”我知道他的意思，接下来的任务里需要我们和洪氏的队伍合作，与其现在遮遮掩掩，让洪少德和他的人一直费心试探我，还不如和盘托出让彼此都少些顾虑。

翟厉厉发出了一声轻笑声，让我一时有些好奇他现在的表情。他那种平静的声音又传了下来：“生老病死，喜怒哀乐......这些人都有，但你的不一样......”

这话在我耳朵里，听出来一丝夸奖的意味，但同样的，也有一些感慨。“那厉厉你觉得，我难道不‘废’吗？”

“......”他没有回答。

“我‘废’吗？”我又问。

“......嗯......”他的声音很小，我没能听清楚。

“我是不是一点都不‘废’！”我提高了调，几乎朝房顶上吼出来。

“不......”这次他终于认真回答我了，他翻身下了房顶，“废，你......真的很废。”说完不等我去看他的表情，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去。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，笑也不是，哭也不是。

夜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，深山中的蝉鸣格外透亮，我也打算回屋了，抬起陪了我许久的小板凳转身进屋，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——我们三个（不算小孩），怎么个睡法？

我轻轻推开门，心想我总不能真和俩爷们躺一起吧。然后一进门，就看见原本在房间中间的方桌被搬到了角落里，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已经打好的地铺，洪少德坐在靠门的那张席子上玩着手机，翟厉厉则在靠窗的席子擦着他的刀。

那两张床其中之一上，裴佐生已经裹在一团被子里睡得沉了，另一个空着的，就是留给我的了。

我轻声说了句谢谢，洪少德点了点头，又摇了摇头，意思大概是“嗯，没什么”。

我们三个在极短的时间里建立起了共同的默契——小声说话，不要打扰到裴佐生睡觉。

我借着灯又悄悄读了几遍那封信，等他们都睡下了，才把信封和资料一起收回包里，最后才关了灯躺到床上。

当知道我们三个人要住到一起的时候，我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其实是在猜测洪少德的目的。这一路上来，他有意无意间总在避免我和翟厉厉接触，可又要把我们三个分到一起。这两人一直相互提防着，总感觉他们都掌握着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。

这就好像在“斗蛐蛐”，越是可能会发生问题的，就越要凑到一起。

我在心理琢磨着，不由得开始意识模糊，最后睡了过去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