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剑

　　07年文理分科，阿剑来到我们班。

灰瘦的身体，两颊微陷，眼睛极为有神。他时不时把长长的头发往旁边一甩，用很非主流的语气和我说话。衣服拉链也永远拉到一半，把校服当作披风。

我因此一度怀疑他是个不良少年。

他和老罗同桌，也正是因为和老罗同桌，所以我在请教问题的时候，会偶尔与他胡诌两句。他时不时会偷瞄一眼，看到我的疑问后，暗暗一笑又自顾自地做题。

那时候，他坐在倒数第三排，班级成绩却是前十，一度为我验证，人不可貌相。

老左在班上与我合称“风云组合”，他和我来自同一地方，交流甚多。他会在中午的时候吹着乐器，我嘲笑他是牡丹啼血，高中生活如怨如诉，满腔悲愤，全在曲子里。有天他很高兴地和我说，班上又来了一个老乡。我惊愕地看着坐在角落的那个极为寡言的人。

高中的学习生涯让人疲惫，也许是都沉浸在学习里，大家也很少讲话。我因日益增加的学习压力，在开学后不久成为了住校生，阿剑住我斜上方。八人宿舍被我们六人分享，多出来的一缕空气，也让人不再烦躁。

于是与阿剑的聊头越来越多，成为了一起学习的伙伴。

那时，每逢寒暑假，我回老家都没有车，阿剑总会骑着他父亲的小电驴，在客运站的十字路口等我，将我一路颠簸，送到乡下。

他穿着单薄的衬衣，在绿荫下斜面看我，一路上抱怨晚点太久，将他黝黑的皮肤又增色不少，我说只能怪道路年久失修。

新农村改造，路两边尽是香樟树苗，盛夏的风将他的衬衣翻涌，他的长发也在劲风下变了造型。他单手开车，另一只手不时将头发重新捋顺。我坐在后面，提醒开车注意安全。他微微一笑，虎牙一露，马力全开，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整条街最靓的仔。

09年高考，阿剑与我同分，他去了千年学府，我就近选择了南京。大学里，他每月会与我唠嗑几句，闲谈近日里的生活，感慨高中生涯的充实，怀念那段岁月，还不忘嘲笑我将他车胎坐爆的囧事。我安慰他，要给自己找乐子。他问我有没有想好去哪里读研。我坚定地说了浙大。电话那边的他很是兴奋，说道一言为定。

后来，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。

后来，他让我教他写作。

后来，他说有个同学想跟我学写诗。

那晚，我坐在宿舍，一脸懵然。

后来这位同学竟也成为了我的同事。

考研前夕，他说一起加油。

放榜那天，他圆梦浙大，兴奋说又能与我成为同学。

我回答他，我改了志愿。

他一脸惊愕，沉默不语。

许久他问，那录取了么？

我嗯了一声。

他说那也还好，毕竟这两个学校离得不远。

但我没有告诉他，我放弃录取，选择了就业。

后来他也知道了这事，明白了人生的飘忽不定，也不再问我。只是多年前的约定，总让我在后面的人生中感到惭愧与后悔，如同狠狠的巴掌将睡梦中的我猛然拍醒。

用阿剑的话来说便是，人生有多种可能，为什么不去试一试？

阿剑有个姐姐，13年的夏天，他当了舅舅，在摆酒那天，他邀我去他家吃饭，我因工作劳累便谢绝了。

一周后，我被偶哥电话叫醒，阿剑出事了。

当我们来到他家时，已经见不到人。

院子里挤满了人，白布在风中飘动。我跪在那边许久，往事如潮水将我淹没，没有一丝力气。

那是我第一次来到他家，院子里的风将香樟树吹得簌簌作响，远处的云被吹散，蔚蓝的天空中不留一丝痕迹，如同没有来过。

我时常在想，如果我没有选择就业，是不是就会有多点时间与他探讨大学生活，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样的不幸？

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。

我还是会常常梦到他，与他吵闹，与他讨论习题。

前几年，我很清楚地记得，他站在操场上，帮我赶走了欺负我的人。黑色的夜与他融合在了一起，他看着我，微笑地露出虎牙，对我说，回去吧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

自此以后，阿剑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。

他真的走了。

我相信事物普遍联系，万事也有轮回。

清明节回老家，路过那条大道，道路上常常会出现载着欢声笑语的小电驴，清风吹起他们的发丝，随同往事飞扬。

道路两旁，绿荫参天，已是郁郁葱葱一片，不禁感慨十年树木。

今年也是阿剑离开的第十年。

时空易换，人情易逝。但我总觉得，和他在夜自习时为一道物理题争执不休的场景就在不久前。我不时偷瞄一眼，灯光下是他开心的笑脸。

嗯，如果有另一个世界，也愿你一直开心。

（写于2023年清明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