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“这是我的命”

　　让雨铃和阿红长舒一口气的是，那群贵客很快就走了，看来也没有向韩正商夫妇告状。

雨铃的生活还是日复一日地进行着：浣衣、缝补、打杂。她和阿红还是像平日里那样嘻嘻哈哈。偶尔，等别人都睡了，阿红会偷偷跑到雨铃的柴房，把藏好的一袋子酥糖拿出来，两个人偷偷吃一两口，笑嘻嘻地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。

只是突然有一天，阿红就开始收拾包裹了。雨铃听人说起来，撂下手里的活计，大步跑到阿红的房间，上气不接下气地问：“阿红，你要走吗？”

阿红点点头，红着眼眶，努力咧开嘴笑了一下，指指自己的包裹说：“我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，我要嫁人了。”

“是谁啊？”雨铃追问。

“是张员外。”阿红低下头，没有再看雨铃，继续收拾东西。

“张员外不是已经四十多岁了吗？他已经有三房姨太太了！你娘怎么给你说这样的亲事，把你嫁过去给人家做妾？”雨铃着急起来，拉住阿红的手，“阿红姐姐，你不要嫁给那个张员外，你不是攒了钱吗？你拿着钱，跑了吧！”

阿红叹气，说：“我又能跑去哪里呢？张员外给了我娘五十两白银的彩礼，也不要嫁妆，我娘要用这钱给我弟弟娶媳妇的。要是我跑了，我家里人怎么办呢？”

“你娘都这么对你了，你怎么还想着他们啊？”雨铃语音里带着哭腔，“阿红，你不是喜欢给舅父牵马的小刘吗？你让小刘带你走，你们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，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嫁张员外的。”

阿红别过脸，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两下，又笑着把身子转向雨铃，把雨铃拉到自己身边坐下，轻轻靠在雨铃的肩膀上，轻轻说：“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。”

雨铃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湿漉漉的。她不敢低头去看阿红，她怕自己也忍不住哭下来。

“我不明白，你也喜欢小刘，小刘也喜欢你，你们为什么不能成亲呢？”雨铃扣着自己的指甲发呆，小声嘟囔着。

雨铃知道，阿红和小刘互相喜欢。

阿红经常主动帮小刘缝衣裳。每次阿红看见小刘的衣服破了洞，都主动过去，要小刘换下来，趁晚上给他缝好。小刘总是涨红了脸说“不用”。每到这个时候，阿红总会故意扮出一副很厉害的神情，嘟着嘴，皱着眉毛，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地问小刘：“你是不是看不起我？嫌我缝得不好？”小刘被这样一问，连说“没有”，脸涨得更红了。架不住阿红的气势，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，都以小刘回房把衣裳换下来交给阿红告终。

小刘也是镇上的人，中等个头，中等相貌，不怎么会说话，做事也不伶俐，哪一方面都不出挑。可是他为人老实，出了名的心善脾气好，人人都愿意和他交朋友。他的父亲原先是个船夫，在小刘十岁的时候，一次过江起了大浪，便再也没有回来。此后小刘的母亲靠着家里的两亩薄田和一头老黄牛把他拉扯大。

小刘喜欢阿红。他当然喜欢阿红，阿红漂亮、聪明，做事又机灵，还会照顾人......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？小刘知道阿红的母亲爱财，所以平日里的月银，他自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。一起在韩府里做工的小厮们偶尔出去喝点酒，玩个骰子，小刘从来都不——他要攒钱娶阿红。偶尔，在夜里，他会想象和阿红成亲以后的日子：他们会要两三个娃娃，买一头年轻的水牛，耕几亩地，门前屋后养一群鸡鸭。

他唯一的花钱原因就只有阿红。偶尔，县令心情好，多打赏了几个铜板，小刘总会上街去买桂花糕给阿红吃。她知道阿红喜欢吃镇上王老头做的桂花糕，但是她自己舍不得买。其实小刘自己也舍不得，五个铜板三块桂花糕，小刘总会把三块都完完整整地交给阿红。要不是阿红每次都要小刘和他一起吃一块才放他走，小刘肯定不会吃。

是阿红先喜欢上小刘，还是小刘先喜欢上阿红的呢？雨铃不太清楚。可是她很清楚，阿红和小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：一个伶俐聪明，一个憨厚老实。两个人要是成了亲，以后一定有过不完的好日子。

可是如今，阿红要嫁给张员外了。

雨铃坐在阿红旁边，不再说话。

阿红的东西并不多，只有三身衣裳，两双鞋子，还有几个木头雕的小人，很快就收拾完了。然后两人默默坐着，都不说话。

雨铃清楚，这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阿红了。

“剩下的二十块酥糖全给你了，我嫁到张员外家，就不愁没有酥糖吃了。”阿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昂一些。

“阿红姐姐，过几年我也会嫁人吗？”雨铃冷不防地问。

雨铃看见过府里很多丫鬟，到了年纪就辞了府上的职位，回去嫁人了。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嫁一个怎样的人。

“会啊，你到了年纪，王爷和王妃应该会给你说媒的。”阿红漫不经心地答道。

“那我会嫁什么人呢？”雨铃继续问。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那天，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。晚些时候，章香玉把阿红喊去结了工钱，阿红拿了钱，背上包裹，就回家去了。

一个月后，雨铃听说了阿红嫁给了张员外做四姨太。那天阵势也还算大，雨铃在王府里都能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。

那天，雨铃看见小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，闷着头，不说话。

雨铃走过去，坐到小刘旁边。小刘见雨铃过来，抬起头，像往常一样，不好意思地笑笑，然后眯起眼睛，看着天上的太阳。

很久，小刘才站起身。他拍拍自己屁股上的灰，望着远处的树林，像是自嘲，说：“这就是命”。

阿红成亲之后，雨铃的生活一下子寂静了很多。再也没有人在浣衣时和雨铃吵吵嚷嚷，相互使坏，舀一勺水朝对方脚上泼过去，引起一声尖叫，接下来就是佯装生气的嗔怪与大笑声；再也没有人和她一起，在缝补衣裳时偷着试穿舅父舅母的衣裳，学着舅父舅母的样子大喊“今天手脚都放快些，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”；再也没有人在睡不着的夜晚和她一起爬上屋顶看月亮、数星星，瞎诹些不着边际的故事，幻想着未来的生活。

你说这两个人多般配啊，连最后说的话都一样，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？

她的脑子里总是不断重复着阿红和小刘的那两句，“这就是命”。

这是雨铃第一次去琢磨“命”。

可是雨铃想不明白，也干脆不再去想。她感觉生命里的事情发生得都太突然了，有的人说见不着就再也见不着了；可是也好像一切都很平静，生活还是在继续，无论是她的，阿红的，小刘的，甚至是张员外的。

雨铃觉得自己的一生也会这样波澜不起的过下去，然后成亲，生子，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，最后和每个人一样死去。

直到那天，从韩府后门进来了一行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