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 晕

　　先是平先生回了香港，没过几日，阿龙就来接霞姐与小珠子一起去香港，再从香港前往日本旅行。霞姐将樟木头的家全都交给了毓秀，一次就开给她3个月的工资，全都是100元面额的港币。毓秀推辞，自己才来这儿多久啊，一共才一个月哩，怎么能给自己开3个月的工资，并且工资还不少，一个月100元，另给奖金50元。霞姐将钱塞到毓秀的手里：“难得你忠心耿耿，我们都跟你有缘，这点钱算得了什么，霞姐不缺钱……”顿了顿继续讲：“阿平讲要给你找一个可靠的夫婿哩！”

“真不好意思……霞姐……”

毓秀讲话都有点结巴了，觉得再推辞的话未免做作，将钱接了下来，其中另有2个月的电费、水费、气费以及伙食费，足足1000元港币。

毓秀送霞姐与小珠子下楼，小珠子虽然有点恋恋不舍，但日本迪士尼的吸引力更大，紧跟着母亲上了平治轿车。

毓秀目送煜煜生辉的轿车开过狭窄的街道，驶入正在翻建的公路，绝尘而去。

这就是家啊！她似乎找到了家的感觉。如果这不是家，又是什么地方呢，纯粹是个工作场所吗？

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，不管怎么样，在异乡她还有一个栖身之所，并且是一个比大多数家庭都要宽敞、干净、舒适的场所，特别是整整两个月的时间，这个场所只属于她一个人，想一想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啊！她高兴起来，哼着歌曲，一直到上了楼才猛地发现，自己哼的竟然是平先生喜欢的歌曲：《留步喂留步》，她这口不标准的南海话在别人听来，不就是“老伯喂老伯”吗？她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。

整整一日，毓秀都待在家里，享受一个人占有整套房子的感觉。她期待音响能够响起来，播放平先生喜欢的那些歌曲，这些歌曲比听惯了的汉戏好听，很现代，节奏感很强，还有救是特别幽默，别致的港式幽默。期待是期待，但她她不敢去触碰昂贵的音响，霞姐讲过，这套音响价值5万多港币。听到这个价格，她的牙齿莫名地酸痛了大半日。

犹豫了几回，毓秀控制不住自己地去“触碰”了这套高档音响，没有想到轻轻地随意一碰，音响就工作了起来，音乐如开闸的水，流淌到房间的每个角落。她吓得尖叫了一声，接连后退了几步，然后笑得喘不过气，蹲在地上，后来干脆坐到地上。地上真干净啊，比尧山村最爱干净的翠翠姐姐的床铺都要干净，她早就有一个想法，地上这么干净，为么子不就睡在地上呢？那就睡在地上吧，她快乐地想，四仰八叉地在沁凉的马赛克地板上摊开了身躯。

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，好像躺在平静的波涛之上，海峰轻轻地吹，海浪轻轻地摇……

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，惯例是她做清洁的时间。她完全用不着每日都做清洁，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，可以自己做主：放假！但她萧毓秀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混日子的女孩，既然领了工资，她就有责任干完每日的活，她甚至将活干得更好，因为省了最繁琐、最需要耐心、最耗时间的煲汤工作。

等她想到外面走一走的时候，壁钟敲了整整7下，已经晚上7点。

外面很热闹，喷泉广场上满满的都是人。一群保姆围在一堆，她仔细找了找，没有看见小美。好几个保姆跟她打招呼，她们都晓得，毓秀的东家比一般香港老板有钱，并且出手阔绰，开给毓秀的薪水是她们的几倍。谁不想有一个好讲话又大方的东家啊！大家来到异乡干嘛呢，不就是为了挣钱吗？不好讲话也没有关系，关键要出手阔绰，如果运气好，过年过节打发一条金链子也是有可能的。

毓秀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，敷衍了几句，一个人坐到一边。门外就是樟木头镇街，各种招牌闪烁明灭，小小一个地方，杂乱肮脏的同时，繁华热闹不亚于一个内地省城。女人特别多，大多描眉画唇，围在专卖港货的士多店里，拎着大包小包进出。一些往别的住宅区去了，一些径直往这个小区而来。这个小区可是樟木头最好的小区，听讲是一个香港大老板请香港设计师专门设计的，承包施工的也是香港的团队，正版的“港货”。港货好啊，又好看又新潮又经用，毓秀想的是，为什么港货好国货不好？难道香港那个地方天生就能产出以优质好用著称的港货？毓秀想不明白，也有点小小地不服气。

这个时候，一对男女朝她走过来，她愣了一小会儿，然后认出那个女子是小美。

小美坚持要请毓秀下馆子吃饭。

“这么晚了，馆子里还有饭呷？”

毓秀表示怀疑地问，一边偷瞄小美身边的福仔。

这是一个很精神的香港仔啊！长相虽然普通，但个子高挑，不像大多数香港仔那样留一头大包菜长发，留的是最简单的中碎发，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，朝毓秀点了点头，算是打过招呼了。

毓秀突然间有一种感觉，小美真地能留住他吗？

“怎么没有吗，要不然这儿能叫小香港？”

小美依旧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，热情地挽住了毓秀的胳膊。

毓秀生怕小美的男人不高兴，讨好地看着福仔讲：“我可以陪你们，但我什么都吃不了。”

福仔露出整洁的牙齿笑了笑，用好听的港味国语讲：“小美说你很照顾她，我想代表小美感谢你的善意……”

毓秀觉得福仔的态度还算诚恳，便将小美送到福仔的怀中：“走，我陪你们……”

小美在福仔的怀中幸福地笑：“还是姐姐好……”讲完，像一个孩子似地将头埋进福仔的胸脯。

果然什么东西都有得吃。毓秀虽然晓得樟木头是个不夜城，但一直没有上街亲自体验，这回上街了才晓得，白天看起来脏乱差的镇街夜晚倒像一个妖娆的妇人，灯火与繁华一直弥散到了天的边际。

这还只是小小的樟木头，如果是香港哪还了得，深圳的繁华听讲也很令人震撼的啊！毓秀无法想象。

福仔很大方地挑选了一家看起来很有异国风情的西餐厅。一个女孩在大厅的一头跳舞，身材很好，不像是一个纯粹的中国女孩。音乐自然是那种消磨人意志的靡靡之音，毓秀起先有一点小小的不适应，坐下来后不久，觉得自己很适合这样的情调，好像自己上辈子就坐在这样的一个地方，端着杯子望着窗外的尘世。街道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自己的某个幻像，本应该出现在不同的世代，结果同时来到了一个时空。有点乱，但喜欢的就是这种乱的感觉。感觉总是很重要的啊，有时候比吃饭睡觉重要，也比跟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重要。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……她问自己……没有吧……她叹了一口气回答。她恨诧异地看到另一个她站在窗外，穿着大衣，仿佛是一个寒冷的冬季，灯火因为寒冷而具有某种冰的质感。一个男子打着雨伞走过来，什么都没有讲，另一个她就挽上了男子的手，好像她在那儿就是为了等男子，然后一起走入朦胧的灯光与人流之中。女子转过头来，描眉画唇，眼神冷漠，手有些消瘦，让人生出温婉的某种情感……女孩正在远去，毓秀怔怔地望着，某个世界像冰一样崩塌下来……

“姐，牛扒……”小美将一份看起来鲜血淋漓的牛扒推到了毓秀面前。

“你吃啊，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哩……”毓秀此时此刻真的不想吃牛扒，如果有酒，她一定会喝一杯。她陪平先生和霞姐喝过几回酒，威士忌，一种极为特别的酒精饮料。

“这是你的，我也有啊！”小美热情地将刀叉塞到毓秀手里：“左手刀右手叉……拿筷子我们也是用右手吧，右手灵活！”她不知道自己讲得不对，很认真地示范。

女服务员将另一份牛扒放到桌子上，小美很响亮地对女服务员说了一句“多谢晒”，服务员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。毓秀感觉得到这一眼中蓄含的深意，而小美则完全无感。

“这儿的牛扒算不错的了，在樟木头……”

小美认真地切自己的牛扒。

她有点笨，不会使暗劲，结果弄出了刮擦的刺耳声响。

“啊！”

她瞪大眼睛瞧着跑到了桌子上的牛扒，左右瞄了瞄，用手迅速地捻回餐盘。

“咯咯咯……”

小美傻傻地笑了起来，趴到福仔的肩上。

毓秀注意到福仔很享受这一切，看来他不觉得小美丢了丑，既没有丢他的丑，也没有丢自己的丑。毓秀放下心来，开始细心地经营自己的牛扒。当然不能右手拿叉，这代表着你对别人的不敬。

福仔自己没有点牛扒，点了一份咖喱米饭，吃得津津有味，甚至有点狼吞虎咽。

毓秀想，福仔是真没钱啊，如果小美生的不是儿子，不晓得福仔还能不能维持跟小美的关系。

“干嘛要替小美杞人忧天啊！”

毓秀看到另一个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窗外，不晓得是谁放了一盒烟花，烟火照亮了正走过来的男子的脸膛。

那是薛冰晔啊，毓秀手里的刀叉“当”的一声掉到了餐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