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 是祸躲不过

　　平先生先后，套房再一次清静下来。

往常这种情况，毓秀会有很兴奋，因为自己一下子就成了房子的主人，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干嘛就干嘛。

这次却不然，连续几天，毓秀处于晕圈状态。

么子叫做晕圈，就是不停地走来走去，看似走了很远，其实在原地转圈。

另外还有一种晕圈，就是头晕，不停地想事情，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事情，其实只想了一件事情，并且连一件事情也想不明白。

毓秀两种晕圈同时犯了，先是不停地走来走去，呆在家里就在家里转圈，出了门在广场转圈，去买菜在菜场转圈……后来头晕，云山雾罩，浑浑噩噩，整个人不在状态，要么就想尧山县二中的那棵苦楝树，要么就想狗剩儿鼻孔里的两根“南粉”形状的鼻涕虫，要不想上小学的那条石板小路，路的尽头总会出现堂哥萧民安的身影，凶鹅般扑棱过来……

毓秀很是苦恼，转圈还好，不转圈的时候还可以正常做事，头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。您试着想一想，连续想一整日的苦楝树是么子感觉？饭是苦的，水是苦的，满嘴是苦的，整个人都是苦的……苦怕了……好办，大可在苦楝树上一头撞死！连续想一整日的“南粉”是么子感觉？你都不晓得该怎么应对……呷饭时出现两根“南粉”，拉屎拉尿时出现两根“南粉”，做梦时出现两根“南粉”，一看见绳子之类的东西，就以为是“南粉”……撞死是撞不死的，直接恶心而死！连续想一整日的石板路是么子感觉？毓秀起先以为会被累死，后来才明白自己会被萧民安给活活“啄”死……

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不晓得几日，在小区喷泉广场碰到了小美。

他们住的是一个全新的住宅小区，每一栋楼通体镶嵌着好看的马赛克，一栋接一栋排列得整齐有序，一眼看不到头。楼前种着各种树木花草，大气的棕榈树、摇曳多姿的凤凰木、别致的针葵、高大霸气的木棉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花草。更令人惊叹的是，小区的铁艺大门后有一座宽阔的广场，突然间唱起粤语歌曲，无数水柱冲天而起……“哇塞，这就是……喷泉啊！”隔着铁门有好多打工仔打工妹在看喷泉，一边发出由衷的赞叹。

小美浑浑噩噩地告诉她：“福仔走了。”

毓秀有点动怒：“他怎么能走哩，生孩子爸爸怎么能不在哩？那还要他这个爸爸搞么子……”

小美替他辩护：“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……”

毓秀有点控制不住自己：“所以讲不能当小三，你一开始就是错的……”

讲到这里毓秀开始晕圈：为么子当小三，为么子不当小三；自己会不会当小三，会当吧，不会当吧，为么子不当呢？霞姐不是当了吗，当得好好儿的啊。平先生，多么好的一个人啊，哪怕当小三，当小四也行啊……

“秀秀姐，你怎么啦；秀秀姐，你怎么啦？”

小美着急地喊，使劲摇晃毓秀的胳膊，好像要把她的魂摇回来。

“啊，你是哪个？师娘啊！师娘，师傅不喜欢你了，师傅讲喜欢……喜欢……喜欢我……你这是在做梦吧，萧毓秀！”

毓秀一巴掌将自己给拍醒。

晕！

自己这是怎么了，还是萧毓秀不是？不会是小三吧……么子叫做小三？小三就是二奶啊！南边人叫做二奶，北边人叫做小三。小三是小三，二奶是二奶；不对，小三是二奶，二奶是小三……

在现下的南海人眼里，南海和南海以南都是南边，南海以北都是北边。

“秀秀姐，你莫激动，我当小三当了有一年了，我不觉得当小三有么子不好……还有，我当小三跟秀秀姐没有关系，福仔他……他港只喜欢我一个银啊！”

小美一边讲一边掉泪。

福仔开大货车进厂的时候，最惹厂妹关注。他年轻，长得儒雅，对人好，从来都是轻言细语，没有骂过一句“丢你老母”。小美找上福仔，那是高攀啊！她不上，后面有10个人等着上。小美是很年轻，但年轻顶个屁用，不一样被人轻视被人用过就甩。福仔对她好，福仔讲只要给他生个一男半女，一辈子都养着她不让她在工厂当厂妹，如果生的是儿子，那就是个小福仔啊！“小福仔你晓得吗？我妈会高兴得发疯，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到香港去，过不了两年三年，小福仔就能当一个真正的香港人，很快你也能当一个真正的香港人……”福仔激动得简直要跳上茶几，抱着大肚婆小美在原地转了三圈。

“男人的承诺是靠得住的吗？”

毓秀老气横秋地讲。

她这样讲的时候明显没有底气，心虚。

以她在尧山县二中那场子虚乌有的恋爱经验，哪里晓得男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？况且父亲不是男人吗，新安哥哥不是男人吗，三爸萧永春不是男人吗，尤其是三爸萧永春，不仅没有一丝半点靠不住的迹象，而且还天生一副人善被女人欺马善被女人骑的样子……最后落得个财色两空的结局！毓秀打小的时候就瞧不起三爸萧永春，连自己老婆也守不住的男人算么子男人，那不就是个娘娘腔……假……男人吧！

“怎么就靠不住呢？”

小美反问。她有点想不通，秀秀姐怎么就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偏见。

“反正，男人是靠不住的，尤其是有钱的男人！”

毓秀挥着手，进一步加重语气强调。

“福仔他没有钱啊……”

小美依旧为福仔辩护。

“他没有钱……那你嫁给他干嘛呢，当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夜就算了，当一个见不得阳光的小三太亏了……”

毓秀不想伤害小美，但话不讲重一点，小美会听到心里去吗？不会啊，小美是那种喊都喊不醒的蠢妹子！

“姐姐，你不能这么讲……”

小美的泪水像不要钱的自来水，哗哗地流淌。

毓秀心痛，摸着她的头发说：“不哭，姐姐话讲严重了，福仔不是那种不可靠的香港仔……”叹了一口气继续说：“你都为他怀上孩子了有么子好讲的呢？不讲了，不讲了……”

看看离预产期只有20几日了，小美的肚子虽然不算很大，但也行动不便，毓秀便住到了小美的家里，只定时回家搞卫生。

不管霞姐在不在平先生来不来，毓秀坚持每日搞卫生。她一般在下午搞卫生，花上整整4个小时，把地面清洁得没有一丝半点的灰尘，就连床底下也一尘不染。卫生间和厨房呢，是搞卫生最花时间力气的地方，搞得比客厅、卧室更加干净。毓秀曾经向霞姐提出过疑问，厨房还好，卫生间有必要搞得那么干净吗，难道一边蹲马桶一边吃东西？霞姐没有回答，只轻轻地嗤笑了一声。在霞姐家待久了，毓秀终于明白卫生间搞得那么干净的重要性。么子叫做高生活质量，这就叫做高生活质量啊！么子叫做讲文明，这就叫做讲文明啊！么子叫做发达国家，这就叫做发达国家！

毓秀将小美的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。

小美住的是一居室，毓秀第一回到她家时，一进门首先踢到地上的脸盆。卫生间简直无处下脚，积留着残水，马赛克看不出底色，一堆衣服扔在洗衣机上。尤其令毓秀看不入眼的是内裤与袜子泡在同一个水桶中。小美的内裤是福仔从香港带过来的，是那种小巧、透明、颜色鲜艳，瞧了令人眼红的时髦货。福仔对小美讲过，他最喜欢小美穿内裤的样子。福仔很少给小美买外套，但买内裤从不吝啬，数量众多，款式不一，价格金贵。小美不明白福仔为什么喜欢给她花钱买内裤，但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臀和胯尺寸完美，穿一条漂亮的内裤会变得无比妖魅。

毓秀对小美讲：怎么能将袜子与内裤泡在一个桶里呢？你不晓得，内裤不干净，女人会得病，小则影响健康，大则影响生孩子。

这个道理倒不是霞姐跟她讲的，她开始懂事了母亲就跟她讲过。母亲洗衣服从来都会将女人的贴身衣物另外放在一起搓洗，家里还有女人专用的小澡盆。尧山村的女人在这点上是很讲究的，几百上千年流传下来的卫生习惯

毓秀为了小美操碎了心，不仅操心，还给小美补贴家用。出去买菜，花了5块钱，毓秀只找小美要3块钱。小美不晓得毓秀补贴了钱，一个劲夸毓秀会买菜，又好又便宜。毓秀笑一笑，不置可否。

那一日是个雷雨天气。樟木头在这个季节很少下雨，尤其是雷雨，但那一日委实就是个雷雨天气。傍晚时分狂风大作，树木像水草在急流中乱摆。毓秀赶紧关窗户，才忙乎完小美皱着眉头讲要上厕所。

“上厕所就上厕所嘛，家里有厕所，又不像尧山县二中，上厕所要跑到偏僻的角落……”

毓秀一边说，不晓得怎么回事，在县二中上厕所的镜头一边一帧一帧地跳了出来。

小美越来越娇气了，这又不吃那又不行，也不晓得她怀胎9月，前面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。其实这是毓秀惯的，住过来后，么子事都不要小美插手，让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。一个人无所事事就会变得挑三拣四，还瞎操心，有时还神经过敏。

小美一惊一乍地搞过好几回神经过敏的事情，有一回嚷嚷孩子几个小时没动，急得毓秀头上冒汗，还没等她将耳朵贴到小美的大肚子上，真真切切看见孩子一脚踢向肚皮，小脚丫子的轮廓清清楚楚；有一回小美嚷嚷怀的还是不是一个孩子，难道是一只老虫，正在咬自己的孪心不是，痛啊！待毓秀一脸关切地走过来，小美“哈哈”大笑地嚷：他就是个孩子，不是老虫。“这不是整蛊吗？”毓秀哭笑不得。

这回她又闹哪出呢？毓秀想不出来。小美闹的事情多了去了，要是都能预判，毓秀岂不是半仙？萧二丫讲不好有这个本领，该喊萧二丫过来对付小美。毓秀早就想过了，待自己在南海站稳脚跟，就叫萧二丫过来，两闺蜜好好地干一番事业。不能让萧二丫当一辈子的神婆啊，这样萧二丫就彻底废了，萧毓秀得对萧二丫负责不是？她们从小玩到大，一支棒棒糖轮流舔，一件花衣裳轮流穿，一本小人书轮流读……还讲过谁嫁了男人就轮流当堂客……萧二丫笑得抽风，萧二丫想象不出萧毓秀嫁给狗剩儿是一个么子场景……萧二丫一直认为萧毓秀最终会嫁给狗剩儿，还耀武扬威地用“手枪”……用手比划着手枪的样子对萧毓秀讲：“你给我老实一点，萧毓秀，不听话我就告诉萧业武不娶你……”

萧二丫是尧山县尧山村名人萧二娥的孙女，萧木的二女儿，母亲萧永梅是萧毓秀的亲姑姑。听讲，毓秀的奶奶时香翁妈跟二丫的奶奶萧二翁妈关系特殊，至于怎么个特殊法，外人不得而知。

狗剩儿学名萧业武，是白果树下山爹爹的小孙子，比秀秀和二丫小半岁，低了一个年级，嘴唇上一年四季挂着两根南粉……南方的红薯粉丝又粗又长，颜色暗青，用来形容狗剩儿的鼻涕再贴切不过。秀秀不喜欢这个闯祸精，很少跟他讲话，一段时间还划了一丈远近的安全线，不许狗剩儿进入安全线的范围。秀秀虽然不喜欢狗剩儿，但山爹爹死的那一日秀秀专程去看了狗剩儿，一双白净细嫩的小姐手拉着狗剩儿黑乎乎的邋遢手走出屋，一直走过青石板桥。看见的人都在传，秀秀喜欢狗剩儿。秀秀是有名的美人胚子，父亲是大队会计，爷爷是大名鼎鼎的监生爹，连镇上书香门第的大姑娘都能娶到手……秀秀会看上狗剩儿？听的人都抬起头来，露出惊讶的表情表示，不信。但秀秀喜欢狗剩儿的传言越传越广。狗剩儿成了秀秀的一块心病，直到秀秀去了县二中，这块心病才渐渐地好了些，来南海竟已经大好。

等到小美第5趟跑厕所的时候，毓秀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，赶紧跑到厕所看小美。小美脸色蜡黄，眉毛拧成了麻花。毓秀将她扶起来，准备冲马桶，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：马桶里红艳艳的都是鲜血。

毓秀又气又急地骂：“小美，你给我好好地站着，你不晓得自己怀了毛毛是吗，不晓得看一眼马桶，马桶里都有么子，都有么子……不要想当然地以为都是你的屎……”

小美哭丧着脸：“我以为来大姨妈咧，哪里晓得血流个不停……”

晕！毓秀彻底无语了，这就是小学肄业生小美的认知水平，怀了毛毛还会来大姨妈，书上没讲过她妈妈没教过吗？自己没有注意过、观察过、领悟过吗……

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租车啊，哪能怎么办？毓秀拿了厚厚的一叠卫生纸垫到小美的内裤里，自己拿了一把伞，给小美穿上雨衣，搀扶着她走进风雨之中。毓秀去过卫生院，晓得樟木头镇卫生院在哪个位置，还晓得有小路，是一条巷子，尽管巷子黑咕隆咚的，但时间就是生命啊！为了保命，还顾得了路好走还是不好走吗？

雨借风势，像刀子一样打在身上，毓秀拿伞去挡雨，顾得了上顾不了下，最后伞被翻转过来，底朝天脱手而出。小美哭，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抹在毓秀身上。毓秀咬了咬牙，将小美背在背上。小美是个大肚婆，不敢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肚子上，毓秀反手使劲地托住小美，好几次坚持不住，拼命地咬着牙，嘴唇咬出了两个血洞。离卫生院还有几百米，毓秀没有坚持住，手刚松开，小美滑到了泥水潭中。

毓秀的两手酸软无力，手掌合不起来，背不了人，只得搀扶小美走向医院。幸运的是那晚医院刚好有一台手术，医生护士都没有下班，离医院几十米，一个护士看到了她们，一下子喊来好几个人，将小美直接抬进了手术室。

那时的医风医德好呀，一句话：救死扶伤！

毓秀倒在医院门口，再也没有力气走哪怕一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