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贵客将至

　　“臭丫头，快起来！”

舅母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。

雨铃睡眼惺忪地爬起来，打开柴房的门，给舅母行了一个大礼。

“舅母早。”

“你舅父刚接到加急的信件，府上要来一位贵客，估摸着今晚就要到了。你快起来收拾收拾，你说说，这韩府还有个名门世家的样子吗？。”舅母一边说着，一边叉着腰往会客厅走，“你快些把院子打扫干净了，午饭的时候我来检查，我先到会客厅里去看看。”

雨铃匆匆忙忙拿起柴房里的苕帚，开始从院子最角落里打扫起来。

雨铃今年十四岁，从她有记忆开始，就一直住在舅父韩家韩正商的韩府里。她只知道自己的舅父叫做韩正商，是漫野县的县令；自己的舅母叫做章香玉，是漫野县的县令夫人。别的关于自己身世的事情，她一概不知。她好像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。或许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吧，她早没了印象。她只知道自己腰间挂的这个小木牌子，是母亲留下来的。

木牌颜色很深，还散着淡淡的香气，雨铃也不知道这是哪种木材；木牌四四方方的，微微有一些弯曲的弧度，两面都是光滑的，也没有刻字。

这个牌子自雨铃有记忆以来，就一直挂在自己的身上。舅父舅母曾经告诉过她，这是她母亲的遗物。

韩家原本是漫野县第一名门，掌握了整个漫野县的财富，可由于好几代不善经营，韩府规模如今却甚小。韩正商凭着祖上一位远亲的关系，袭了个县令的官职。可韩正商和韩家近几代当家人一样，并不擅长经营打理，韩府的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，府里的佣人加起来才十几个，远不如本地如今许多的乡绅阔绰。韩正商只有一位正房夫人，他总对外宣称自己一生钟情于章香玉一人，但舅母却总是讥笑他，若不是因为太穷，恐怕他都不知道纳了多少妾室了。

韩正商长得有些滑稽，他那张长长的马脸上，长着一对又粗又黑的浓眉毛，一双又细又长的小眼睛，一眼看上去，眼睛还没眉毛宽。他的身材还算高大，只是这几年过了中年，微微有些发福。

韩正商为人世故圆滑，常常昨天还听见他还在骂哪位乡绅为人尖酸，小肚鸡肠，第二天就请人家到府上来，谄笑着溜须拍马，求人办事。前一日和后一日的嘴脸，简直让人怀疑，这是不是同一个人。

章香玉是本地一位布庄老板的女儿，长得并不十分美貌：她的脸太短了些，肥硕的鼻子让她的大眼睛看起来并不那么有韵味，她的嘴太宽，下巴也短。但她的身材很好，不高不矮，不胖，也不过于消瘦，让人看着觉得匀称协调。据说，当初她的父亲把她嫁给韩正商，主要是图个名声好听：怎么说也是位韩家的岳丈。

在韩府里，雨铃和下人们一起生活，每日做些缝补女工，打扫房屋，又或是择菜烧锅。她虽说是县令韩正商的外甥女，却和别的下人并无两样。别的丫鬟和小厮也从没把她当作县令的外甥女，该派得活计照样派给她做，也不照顾，也不排挤。

舅母说要来一位贵客？那是不是就又要开宴会了呢？要是开宴会，肯定有可以趁散席之后偷拿些客人吃剩下的酥糖吃了。

雨铃心中暗暗高兴。在她眼里，世界上第一好吃的东西就是酥糖，甜甜的，粉粉的，刚进到嘴里就甜丝丝的化开了。

雨铃通常只有在韩府宴请宾客的时候才能吃上酥糖。宴席结束、收拾桌子的时候，总能找到不少客人吃了一两口剩下的酥糖，雨铃就悄悄把那些酥糖收起来，带回柴房，趁没人的时候——通常是在半夜，所有人都睡了——吃上那么一两口。雨铃舍不得一口气吃完，毕竟韩府很久才开一次宴会，吃完了就没有了。在黑暗的柴房里，悄悄拿出酥糖吃，包酥糖的油纸被打开时“哗啦”的响声，和酥糖甜滋滋的味道，是雨铃觉得最美好的体验。

整块整块没开封的酥糖剩的一般很少，只有那些不爱吃甜食的青年男子会剩下。而且舅母一般都会收回去给小峰和小蝶吃。小峰和小蝶大名叫作韩明峰与韩明蝶，是舅父舅母的一双龙凤胎儿女，今年九岁，虽说调皮顽劣，却也单纯可爱。这两个孩子更小些的时候，舅母偶尔有事，总会让雨铃照看。他们总是“丫鬟姐姐”“丫鬟姐姐”地追着雨铃，小拳头落在拍打在雨铃身上。他们管这叫作“打坏人”。雨铃很害怕这两个孩子摔了跌了，这样免不了被舅父舅母一顿骂，也许还会被打手掌心。所以她从不躲闪，宁可被两个不知轻重的小胖墩打得手臂大腿青紫。这几年两人大些了，舅父舅母给他们找了先生教她们识字。教书先生每日上午来两个时辰，舅母会把雨铃喊过去一起听着，虽然她总是一脸不耐烦，嘟囔着：“又是一个上午不干活。”

雨铃只吃到过几次完完整整的酥糖，是过年的时候，舅母给她的。每年过年，大多数家佣都告了假，回自己家去吃年夜饭了，剩下些没有家人的，或是自愿投靠了韩府，或是被卖进韩府的丫鬟、小厮留在府里。这天，韩正商和章香玉都会用一条红帕子包几个铜板，一条糕，外加两块酥糖，每人一份，分发给这些无家可归的佣人。雨铃自然也有份。

就如同她不知道、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过去一样，雨铃也不知道、想不通自己的未来。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有怎样的生活，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。雨铃对于未来最大的期盼和念想就是一块块甜丝丝的酥糖。

看来这位客人来头真的不小，雨铃从没见过舅母这么着急。而且此刻，全府上下都在忙碌：端着水盆擦洗桌椅的，扫地掸灰的，小厮们一大篮一大篮地把买来的菜送进厨房，府上还额外来了两个镇上饭店里的厨子，说是晚上帮忙烧菜，不然人手不够。

快到正午的时候，舅母来到了院子，检查了雨铃一上午的成果。

舅母似乎对于院子还算满意，点点头。接着，她把雨铃拉到柴房，忸怩地笑着说：“雨铃呀，这几天，你就待在你这间屋子里，没事不要出去，吃的饭呢，我派人给你送来。你实在要出去，就在后院佣人房走动、上茅厕，不要到前院，或者是客房那边走动。”

雨铃点点头。

舅母好像还想说些什么，张了张嘴，却又闭上了。思忖片刻之后，舅母接着说：“这位客人身份尊贵，你又没正经学过什么接人待物的礼数，万一冲撞了，可了不得。”

“谢谢舅母关心，雨铃知道了。这两天我一定不出去乱走动，等您什么时候告诉我可以出去了，我再出去。”雨铃仰起脸，看着舅母，认认真真地说道。

舅母又忸怩地笑笑，关上门，出去了。

雨铃听着舅母越走越远的脚步声，心里隐隐地失落：看来这回大好机会，是吃不到酥糖了。不过也好，今天一天也可以不用做事了。

雨铃躺在她的床上——其实就是一张架在板凳上的床板——不禁有些奇怪：怕冲撞了客人？可是，她从有印象开始，就和下人们一起做事、服侍主家，何来的不懂礼数一说呢？此前的宴会，她也都去陪侍的啊。

雨铃想不通，便不再想了。她盖上自己的那床已经发硬的、破了洞的棉被，望着柴房一到下雨就漏水的屋顶，开始发呆。

傍晚的时候，雨铃隐隐听到大队车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