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“走，去偷酥糖！”

　　雨铃隐隐听到舅父舅母迎接客人时的寒暄。

舅父的声音高亢又洪亮，招呼着府里的家佣给客人卸马搬行李；舅母的声音尖细矫揉，过分热情地问客人一路上是否顺利。

她坐在床板上，有气无力地荡着双腿：今天晚上一定会请镇上的乐师来的吧？还有很多跳舞的姐姐，说不定还有演皮影戏的，可是她却要被关在这柴房里，出不去了。

真遗憾啊。

不一会儿，大厅里的乐声响起。此时此刻小峰和小蝶一定正坐在舅父舅母身边，看着乐师手上新奇的玩意儿呢。还有平日里几个与她一起浣衣、缝补的阿红她们几个小丫鬟，也都一定抢着去陪侍，好在近处看看那几位年轻俊秀的乐师，听她们说，今天最好看的那个乐师哥哥也会来，她们肯定都偷着乐呢；待会儿散席，她们也准能抢到酥糖吃。中午那会就听她们说，这次宴会的规格很高，平日里一位客人的位置上只摆放一块酥糖，这次一个人的座位要摆放三块酥糖。虽说阿红她们肯定会留一两块给她，但是没能亲眼看看这么好的宴席，真遗憾啊。

雨铃这么一想，心里更难过了，在床上翻了个身，把被子蒙在头上，不甘心地蹬了几下脚，又很快坐起身来，捶打自己的那床破被子。

雨铃在柴房里坐立难安，一心想着乐师、舞娘和皮影先生。她心里像是有小蚂蚁在爬，让她烦躁。她把稻草撕成一细条一细条的，疏解内心的烦躁。

可是，为什么舅母不让自己去呢？

雨铃还是想不通。

约莫过了两个时辰，大厅里的声音渐渐平息。雨铃能听见舅父舅母送客人回房时的言语：“招待不周，多有得罪。”

脚步声越来越远，不一会儿，雨铃透过窗户，看见大厅里的灯光也灭了。

估计已经打扫完了吧，酥糖也早该被她们分完了，雨铃垂着脑袋，想象着其他人将宴会厅里的酥糖一抢而空的景象，闷闷不乐。

突然，柴房的门被敲响了。

“是我！阿红！”

雨铃立马精神起来，一蹦一跳地去开门：阿红来给她送酥糖了！

“快快快，酥糖呢！给我讲讲你今天看到些什么好玩的！”雨铃打开门之后，一把拽过阿红，坐在门板上。

阿红是府里所有的丫鬟里，和雨铃玩得最好的一个。她今年十七岁，人生得漂亮，五官玲珑精致，身材也苗条，个子高挑，却又不是那样笨重的大块头，伶俐得很。阿红家就在漫野县里，家里除了爹娘，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。她平日里聪明伶俐，也爱耍些小聪明。别的丫鬟浣衣，总是拿着皂角，一件一件地洗；阿红总是拿两个盆，一个盆先放满水，把衣服上比较脏的地方用皂角先打一遍，泡着，另一个盆洗衣裳，这样衣服上的污渍总是很快就能洗掉。她洗衣服总是比别人快许多。

阿红的母亲叫她把每个月的例银全数交上去，阿红却总是偷偷藏一点。为了防止母亲从别人嘴里打听到韩府每个月例银的多少，阿红和府里每个人打好了关系，统一口径，不能让她爹娘知道她每个月拿多少钱。从十二岁到府上，阿红已经在府里五年了，也攒了一笔钱。她总是嘻嘻哈哈地告诉雨铃，这些钱是要用来买嫁妆的，不然她的钱全被她爹娘拿去给弟弟娶媳妇了，以后她没有嫁妆，到婆家要被人看不起的。

至于阿红拼命攒嫁妆想嫁的人，就是韩府的小厮小刘。两人从小一起长大，青梅竹马。雨铃总是能看见阿红给小刘纳鞋底，缝补衣裳，帮小刘做女红的时候，阿红总是一脸笑意，仿佛在做什么最快乐不过的事情。偶尔阿红事情多，雨铃要帮她，阿红总是把鞋底拿得远远的，嘟着嘴佯装生气，说“小刘的东西，除了我谁都不准碰”。

小刘自然也是喜欢阿红的吧，雨铃猜想。撇开别的不说，像阿红这样漂亮又机灵的姑娘，谁不喜欢呢？小刘总是隔三差五给阿红送些吃食，阿红笑眯眯地收下，还故意问小刘“你怎么就送我，不送别的姑娘啊”，小刘总是要被阿红问得涨红了脸，匆匆跑掉，阿红则笑嘻嘻地给雨铃讲小刘的窘相，把吃食分雨铃一半，还要得意地炫耀一番：“看，小刘对我多好。”

雨铃总期待着快些吃上这两个人的喜酒。阿红再生个小娃娃，她就能做干妈了。

“你不知道，今天好玩的东西可多了！今天镇上乐坊所有的乐师都来了，最好看的那个公子都来了！他今天一身青色的衣裳，好看极了！今天跳舞的舞娘也来了十个呢，把她们所有的舞都跳了一遍。演皮影戏的老先生今天把他的儿子和三个学徒都带上了，讲了一个老虎想吃兔子，最后被兔子耍得团团转的故事，可真有意思！”阿红迫不及待地和雨铃讲起今天的新鲜事，一边说着，一遍舞动着手臂比划着，说道兴奋处还站起来跳两下。

雨铃在她旁边听得入神，两个小丫头的眼里都闪着光。

“光顾着跟你说了，把正事儿差点忘了。走，跟我出去，我带你去找酥糖。”阿红拉着雨铃的手就要往外跑，嘟囔着，“今天真是奇了怪了，县令老爷和夫人都不准我们收拾屋子，说什么，客人舟车劳顿，要好好休息，宴席时间也长，宴会厅离客房不远，收拾会客厅时灯火通明、人声嘈杂，怕扰了客人休息，要我们明天早些起来，动静小些收拾。”

雨铃明白为什么今天散席后那么一小会儿，会客厅就熄灯了，而且阿红进门也没有第一时间把酥糖拿给她。

“不行不行，舅母说了，我不准去会客厅那边，最好就待在房里不出去。”雨铃想挣脱开阿红的手，抱着门框不肯走。

“你个死脑筋！现在又没人知道！县令和夫人也都睡了，客人也休息了，我们又不开灯，谁知道啊！明天还不知道她们多早就去抢酥糖了呢。我可告诉你啊，现在不跟我去，说不定明天就没糖吃了！”阿红停下脚步，看着雨铃又迂又拧巴的样子，又好气又好笑。

雨铃被阿红这话一说，有些动摇了：的确，舅母说了，不让她出去是防止她冲撞贵客，此刻客人早就歇下了；而且现在偷偷出去，舅父舅母也必然不会知道。

阿红看出雨铃内心动摇了，她甩开雨铃的手，转过身，假装要走：“哎，也是啊，总不能这么不守规矩，我可不能害了你。算啦算啦，也就少吃一两块酥糖的事。说不定再过个半年八个月的，就又开宴席了呢？说不定下次宴席比这次还大呢？但是这次规格真高呀，恐怕是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多的酥糖吃了。”

雨铃咬咬牙，追上去，拉住阿红：“哎呀，好姐姐，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“你不是怕被夫人责罚吗，算了吧，我可不能害了你。”阿红叹着气，摇摇头，继续往前走。

“哎呀，阿红姐姐不是都说了吗，这一小会儿的功夫，也不会冲撞客人，也不会叫舅父舅母知道，去一下，不会有人知道的。”雨铃拦在阿红的面前，笑眯眯地说。

“快走快走！跑起来！”原本绷着脸的阿红再也憋不住了，“噗嗤”一下子笑出声，拉着雨铃就朝会客厅跑。

雨铃抬头看着天，这天是十五，月亮圆圆的，星星很亮。她和阿红就这样手拉着手在星空下跑着，嘻嘻哈哈，憧憬着下一刻就能吃到嘴的酥糖，觉得这是最开心的时候。

此后很多年，雨铃总会时常想起那天的星空，和阿红热乎乎的手，她们之间不着边际的嘻嘻哈哈，还有仿佛下一秒就能吃到的酥糖。

她也时常问自己，这一切的起源，是不是，她最爱的酥糖。